风月鸟鸣，花影泉声：园林里有中国人的深层文化记忆 | 雾计算 钱伯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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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｜韧雾
文化的差异性无处不在，随时导致着理解的偏差。公认建造了海外最早的“中国园林”的英国建筑师威廉·钱伯斯，他形容中国园林的景色有三种特征“愉悦、惊怖和迷醉”，“惊怖”（horrid）一词就知道有多隔阂。即使同处东方美学体系、有着源流关系的日本园林，也与中国园林存在明显的不同。与王澍同为“园林四君子”之一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王欣，概括说中国园林是“身之游”，日本园林是“目之游”。中国人要与物亲近，亲山亲水，日本人的“物哀”理念则是对物敬畏、怜惜。王欣将日本园林定义为“镜龛中的山水”。最典型的枯山水，置石即是置神，供神与宗教的意味强烈，是一种神的自然化；枯山水不可踏入，更不能坐在石头上，游过日式庭园的人都能感受到，踏入其间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紧绷感。中国早期的园林中也有供奉表现神明的地方，只是后来逐渐世俗化和文人化，被化解掉了。
退思园航拍
中日园林的构建方法也完全两样，中国园林强调一幕幕的体验，移步换景，很多日本园林一座主体建筑就统摄了周遭景观，环顾一周了然于胸，根本不用下地。日本庭园就不鼓励游园，16世纪前日本园林甚至全无可供步行之径，现在也只能按照踏脚石“飞石”规定好的路线走，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。中国园林则尽可能地把人送到各处角落，制造更多的视觉体验，以人的可居、可游、可观为出发点。就建筑本身来说，日本园林相应外部简单，内部复杂，屋内房间与房间之间有一套高度发达的障子门系统，中国则相反，内部空间简单，外部复杂，精思巧构。在这种对比中，更可发觉中国园林的特色：人和自然之间没有距离感，是融入自然之中。
在古代，构建一所园林，只有少数人才能有足够的财力实现。但更多文人士子，并未就此远离丘壑之趣。晚明文人刘士龙写过一篇《乌有园记》，在脑海里搭建了一座自家园林，饶有兴味地描写植物如何搭配，如何对景借景，甚至若干院屋的功能都一一考虑周全，哪间藏佳酿茶茗、书画古鼎，哪间可谈玄论道，哪间又能弦歌不断……想象的诗意未曾因此黯然失色。他说，“景生情中，象悬笔底，不伤财，不劳力，而享用具足，固最便于食贫者矣。况实创则张设有限，虚构则结构无穷，此吾园之所以胜也。”说园林是缩微的山水，文人盆景又何尝不是咫尺版的园林，“方寸中可辨千寻美景”。说到底，虚实可以互换，尺度亦可万千，内里核心不变的，是中国文化里超越的林泉旨趣。
画家陈丹青说自己十几二十岁在苏州无锡逛园林，“要么烦，要么毫无感觉”，那时他满脑子向往的都是欧洲的油画、西方的景观。待几十年后他从美国回来，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梦游一般地走，“这才发现中国园林实在太好看，太成熟了。最可惊讶的是：为什么从前我毫无感觉？”他后来说这是心理景观所涉及的最深层的文化差异。“譬如苏州园林那样成熟的美学，就是一整套上千年积累传递的文化教养、文化样式、文化符号”，中国人在这种样式和符号中构成一代代的心理景观，复又构成文化记忆，一见到心里就踏实。这也是为什么张大千去国怀乡几十年后，还要在巴西圣保罗建起一座中式园林的八德园，身心仿若犹在故土。
陈丹青说，过去的一百多年里，中国社会持续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剧变，城市与建筑发生着决然而彻底的大规模改变，中国人心理景观中那条源远流长的大线索已然开始模糊、混乱……反观苏州园林之于现代人，不仅是“小而美”的偷得浮生半日闲，更是都市丛林中一片葱郁的文化绿洲。我们步履匆匆，不懂停留，却也总能在身处园林的某一刻，一秒激活深埋于心的文化记忆，那里有风月鸟鸣，有花影泉声，有红尘中清逸无匹的诗情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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